◎命相术
在陈伏庐丈所,又闻李若农先生相术之神奇,丈谓得诸汪伯棠丈。汪丈若农先生门生也,谓“昔在京邸,一日,李公于某馆为其同年友新简南按察使者祖道,余受命代作主人。然客至,李公亦至,面色惨然,向客一揖而言曰:‘今日适病,不能亲陪,命汪某相代。’旋即归去。暨筵散,余亟至其家,询曰:‘师何病?’公曰:‘我无病,特不忍与之酬对耳。’余请其故,师曰:‘余视其相,莅任必不及待家人之至而死矣,吾言之不可,不言亦不可,故不忍耳。’已而某至任二十日而卒。”伏丈又言夏穗卿尊人紫笙先生课命亦极神奇,尝为汪伯棠、穰卿两人占之,谓伯棠当官二品,穰卿瓠落终身,此与李若农先生相二汪事全同,然则命相固一与?棠丈于建国后曾居首揆,乃不在命相中,何也?伏丈昔语余,奉天有一命课者,人戏以溥仪八字与之,此人云:‘奇极,此命贵不可言,然止四岁活耳,正亦相同。”然余知昔之相人者,率先讠得其情而后酬对。北平有钓金鳌者,以相起家,其先假东安市场一小屋,设座谈相,初所相皆豪家仆从,既而达官贵人趋之如鹜,无不称曰神相。其实江湖之士,术有所受,能于举止间得其人之家世地位,尝有见人入户,而旁人为揭帘,其人侧道而过,因决其为优而饰戴相冠者,探之果然也。既得其地位,则从而揣摩,乃立议论耳。然如李夏二先生实非其俦,且如紫笙先生乃以朱墨笔点易数而论断也。
◎朱有年说
开化朱有年言,其乡汪氏为大族汪之先有庆百者,明代官至尚书,其外家某氏将葬其外祖母,有术者言甚验。其子姓各私术者求助,盖下棺时刻主后人吉凶也。及期,诸子皆临窆,独一女受术者教,不往,即庆百之母也。缘庆百之母,字而未归,闻诸兄弟求术而意动,伺间跽术者前,求助己,术者无以应之。而女求之不已,且跽而不起,术者乃曰:“汝明日可不临窆所,而与妆婿以其时交合,则验于汝矣。”女之婿固亦助丧在女家,女遂私告之,及时竟苟合焉,果即成孕,迨婚后仅百日而生,故以庆百名也。噫,使此事不诬,岂非旧礼教中所谓丧情害理之甚者,尚可以训乎。不谓高谈道德之风俗中乃有此事也。有年又言,其曾大父行中有名毓口者,开化近时生员皆出其门,其人太平天国时为掠去,令负舆,不任,令担物,亦辞,以其为秀才也,乃任以笔札。一年元旦,军首所居,尽以红纸障壁,栋梁亦裹以红纸,而无文字题饰,人以某可任文字,某即书其楣曰“一戎衣”,军首大喜,遂重用之。左宗棠督师,驻开化,使以高禄招之,某岸词不屈。及太平天国败,某无归而归里,里人共护之,为道地,得不死,削其生员籍,后复易名而入学,屡就乡试,皆以诗失拈败。余按:此事疑非实,盖宗棠招而不至犹可也,岸词相抗,岂复见容耶?余友叶左文犹及见其人,异日当复证之左文。
◎《送春诗》
为龙环改《送春诗》云:“柳条不系东风住,暗约明年依旧来。惟有群芳悲久别,各零红泪付潆洄。”盖就原作润色耳。然似看人送春,不是自己送春。又为佩瑛改云:“子规啼毕含愁去,朱紫纷纷泣下来。怪他杨柳无情思,枉有千条挽不回。”两儿欲余拟作,余本不娴诗,此题早有古人名作,实无可以再为,而儿苦促之,勉成二律云:
朱紫如围正举卮,东风偏倦欲兴辞。
先几自合功成退,任运还逢瓜及时。
密与燕莺成信誓,早从桃李订归期。
赋余惆怅年年是,一半伤心一半痴。
四时代谢帝无私,春去偏同怅惜之。
水满忽惊双鬓换,花残何惜百杯持。
千呼不转嗔莺拙,百绕还行怪柳迟。
姑向东风陈款曲,归来千万弗愆期。
自谓“先几”一联似无人道过。
◎治葬戒奢
陈孚尹来,言其尊人介石师墓被盗发露,闻之怆然。陈氏在瑞安有太丘之望,乃亦为盗瞰,盖墓制小宏,乱世不能戢小人之心也。吾国墓制必须改革,南方风俗尤为庄严死者,宦族富家,一墓之费,竟逾中产,其甚者饰为台观,崇阶广基,望之俨然,则累万之资,投于虚牝。往者政府为孙中山先生饰终,礼重报功,造墓如陵,耗资二千万以上,窃意先生有知,必不愉快于黄泉也。以此资为生产之业,其为先生造福者何穷。异日举国无冻馁,饮水思源,更隆功德,倍致庄严,似不为晚。然如先生功业,尚足以膺此报,浸而谭组安亦国葬矣,甚至邵元冲亦得国葬之资十万圆,是岂尚为民众所输汗血计之耶。夫以此十万,悉用之葬则为奢,用而有余不以内官则为贪,是则于死于生两无足取,若逢巨变,骸骼暴露,子孙掩目,行路快心,亦何为耶。漆雕氏为移风易俗之儒,然草上之风必偃,是以有望于为政者。
◎林攻渎
姜次烈托人致奠金法币百元于其师林攻渎损,不知所投,乃倩余转交攻渎表弟陈孚尹,余方知攻渎死矣。攻渎为吾师陈介石先生之甥,幼失怙恃,育于母之妹。攻渎以教读事蓄,祖母年百岁卒,子尚未成年也,攻渎之学,受于介师及师之从子孟聪,学不醇而长于诗文,倚马千言,八叉成诵,洵不虚也。其文畅达,位置当在魏叔子、邵青门间,时亦有汪容甫风格,诗则才华斐赡,深于表情。何次珊长北京大学,聘为教授,先后二十余年,学生中喜新文学者排之,喜旧文学者拥之,其得于人亦有在讲授之外者。盖攻渎有节概,犹是永嘉学派遗风也,既不肯屈己附人,而尤疾视权势,其在讲堂有刘四骂座之癖,时时薄胡适之,卒为适之所排而去。攻渎颇自负,以不得志,遂纵于酒,而为酒伤。其为适之所挤而去也,余虑其或自伤,特访其夫人而戒其谨护持,且称师而规之,甚苦,然竟不能改。今闻仍以酒伤殁世,欲为诗挽之,才成二章云:
回首春风四十年,讲筵谁得似彭宣。
可怜一世文章伯,中酒伤贫入九泉。
长堤柳色几番青,消息沉沉倚驿亭。
历数逢辰应有验,秋风吹落少微星。
◎唐太宗书
熟玩唐太宗书《温泉铭》,至于欲忘一切。太宗此书,随意结构,拙媚相生,其落笔凡如飞隼,而纡回转折处,又未尝不致意,似无笔法可寻,而实显然有其途径,如“玉液”之“液”,“锐思”之“锐”,“汉帝”之“汉”,“长龄”之“长”,“朕以”之“朕”,“积虑”之“虑”,“风疾”之“疾”,“砌环”之“砌”,“屡易”之“屡”,凡此诸字,仔细体验,自无不了。而“疏檐”之“檐”,尤可玩索,即此一字足征其纯为中锋。抑观此书明是悬肘所作,故有行乎其所不得不行,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之妙,学书者必观之。太宗收二王书几尽,又遗诏以殉,殆欲使人不见高曾而自为始祖乎。
◎孙仲之学行
余昔从陈介石师知吾杭孙仲丈宝而未之见也,今于陈伏丈案头见其日记数册,略读数页,更见其思想所趋,大概与介师及宋平子皆倾向于社会主义者,故三君子之交亦密。记中有斥章太炎著作流传为造孽不浅者,盖以太炎专事峻深种族观念也。然丈记中又有一处,则虽斥太炎而谓此时若以此致流血赤族,吾亦不悔。可见丈虽主张泯灭种族观念,而于清之杀戮革命者亦不之恕。于记中又见丈于新学说之书,殆无不窥,前辈好学,如丈与夏穗卿丈皆不可及。唯丈颇好神仙家言,记中屡及长春真人《西游记》中说而称道之,且谓女娲补天亦是此事,则又通学之弊。丈此日记涉时事学术者为多,可与越缦颉颃,叔通师丈颇有为之理董之志。余谓最好照原稿付印,不知世有此好事者否。丈为清故侍郎孙子授太世丈之次子,兄即幕韩丈宝琦。慕丈以官为业,连姻清室,而丈独守儒素,虽历仁宦,无贵介风也。
◎樊樊山辞祝寿
三十年三月十日某报载樊樊山增祥八十辞寿启,言其父在日,每值揆辰,例不见客,垂为家戒。其父母六十生日,祝者不过数人,堂下并无声乐,盖樊山先德亦以生日为母难之日,故垂戒不得祝寿,异乎流俗矣。然父母年过六十,子女自当具庆,义有不同,唯当承父母之志,若父母不乐举觞,亦当从命。余天之戮民,孤露余生,有生之日,不得为庆祝之举,早已戒余诸子矣。
◎<门龠>三劫包
市物于霞飞路,遽有十余岁小子,自余后劫余所持物而逸。余追之,则弃物而逃,物凡三包,先弃其一,再追,又弃其一,复追,则将纸包中断而弃其半,盖所谓<门龠>三劫食也(<门龠>三或谓当作毕三,实有其人。余疑乃扁虱之传误。扁虱即臭虫也)。闻其行劫也,必三人为群,互相策应,其劫物而被追,次第弃物者其术也。如是则必有入口者矣,故余拾物而其人亡矣。归途至亚尔培路口,亦见一人追一小子,捉而殴之,余不觉失声呼打,然即悔之,自咎曰:余亦欲以此加诸人耶?彼皆余之子弟,谁使至于是,余不能使无至是,又不能尽余持而与之,且追而获其所劫则已矣,且此所被殴者,又明非彼劫余物者耶。以此知余近日修持之惰。
◎作书五养
凡书不独须养神养力,亦须养笔养墨养砚,盖意不靖则神不聚,书时自无照顾,所谓意在笔先者,即无从说起矣。力不养,则作数字后,便觉腰背不济;力不足,即神不旺。砚与墨皆可别储以待,唯笔不然,虽可别储,而方及酣畅之际,遽苦胶滞不敏,若易以他笔,又如方得谈友而忽来生客,必叙寒暄,神意全非。然墨亦有难言者,虽甲墨久磨易化,可易以乙,然必磨而待用,待久即宿,故墨磨就即用,则采色均润而入笔不滞。
◎余之信仰
访夏丐尊,余以丐尊桌上有佛经,壁上悬数珠,询丐尊:“亦从事于此耶?”丐尊曰:“否。”继而曰:“人无信仰亦不好。”余曰:“何故?”丐尊曰:“无可归宿。”余曰:“我自有我,何患无归宿?”然丐尊似不能谕此,故曰:“总是有个信仰的好。”盖丐尊之意,亦倾向于宗教的信仰耳。朋辈中如许缄甫、钱均夫皆数珠一串,以此求了,何从得了;若不能了,何用于此。人生坠地,即入社会,唯有两利,以了此生,至于得福得祸,各随因缘。权在于己者,即看明环境,权量轻重,趋于合理,自然得福。若环境所迫,祸不可避,则安而受之,生死不计,如此,则随时随地皆吾归宿。舍此别求,天堂乐境,果于何在,强求有附,正是将心来与汝安,亦何从安得,所谓“坐驰”也。余既于宇宙识其大者,宗教信念,脑际全无,但以任运而生,利他所以利我,利我必须利他,此外无求,所求者如何方得两利,使竖尽未来,横盖大空,无不得所,今之胶胶扰扰,终有清清楚楚之一日,乃余所信仰者耳。
◎乙卯词
余二十岁前即学填词,然无师承,亦未研究,姑妄为之,仍不讲宫调也。四十后所为益少,今竟不敢下笔矣。往时曾以稿本就正于亡友刘子庚毓盘,吴瞿安梅,均有题词,以示张孟劬尔田,亦为小令宠之,然故人皆假借之,望其有成而已。前年虽欲尽焚之,终以一时鳞爪,难以割爱,遂芟夷其甚不足存者,手录一通,而三家题词,竟尔失去。今乃检得瞿安手迹,而瞿安物故矣,亟录于此,其书云:
大著神似子瞻,小令亦具二主、二晏之长,间有献疑,签标眉轴,索西子之瑕垢,不自知其妄且愚也。系以小词,录呈藻削。《浣溪纱》云:“身世沧波落照边,青城别梦渺如烟(谓集中《浣溪纱》乙卯诸词)。无多青鬓况霜天。子夜新声怜宛转,丁年旧事倍缠绵,不应憔悴柳屯田。
瞿安词注中所谓《浣溪纱》乙卯诸词,余已剪除之矣,今亦从字簏中检录于下,然不足存也。乙卯寒仲,国将改步,谢太学南归,车次无そ,口占五解:
△其一
铜笛声声断禁烟,别情无语更凄然。
不堪回首是离筵。旧事漫劳飞燕说,
来时春草碧于天,锦城争唱乐尧年。①
(自注:①余于癸丑二月入都,正召集国会时也。)
△其二
五色海旗飘古坊。①马龙车水忒匆忙。
为言军国费平章。遗恨那堪重记取,
空闻揖让说黄唐。议郎终是怕儿郎。②
(自注:①参众两院均在象坊桥东。②选举正式总统之日,两院内外伏衷甲之士,议员欲离席者,皆为遮止,袁世凯迫两院以己应选也。)
△其三
雉堞森森对故宫,新开双阙度流虹。①
大师兀自阅哀隆。②帘影沉沉飞燕隔,
微闻细语怨东风。凄凉烟月逗寒栊③。
(自注:①京师正阳门,毁其子城,葺其南楼,以为观瞻。于此楼左右,各开一阙,以通车马。②两楼间饰以石狮子二,故清藩邸物也。③清室有移居西郊之说。)
△其四
绵蕞诸生功最高,①如何胙土后萧曹。
君王明圣重初交。仪注春官新奏进,
如闻舞蹈异前朝。九重传语属娇娆。②
(自注:①谓筹安会诸人。②袁世凯明令废阉人,用女官。)
△其五
谶语从来数盛周,分明天意那能留。①
斜阳无语下西楼。把酒高歌歌断续,
飘零身世感沧洲。年年春水只流愁。
(自注:①先是有术者言,中华民国终于四年,袁世凯所授意。)
◎儒佛修持异同
夏丐尊来,偕访许缄甫,纵谈至日仄,初听缄甫与丐尊说佛法修养之要。缄甫于教宗讠皮悉,继因焉尊言及藕益作《论语》解,至“颜渊问仁章”而搁笔,缄甫因言儒家亦重修持,孔子答颜渊问克己复礼之目而曰“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,非礼勿言,非礼勿动”,明重在修持。吾辈不能“当下即任”,故不能成佛。余因问:“何故不能当下即任?”缄甫谓:“信不足也。”余谓:“由有身见故。”因为明“颜渊问仁”一章,缄甫、丐尊皆无可非。余因劝二君不必礼佛持珠,只须除去身见,克服我执,遇事当然,即起赴之,便是成佛。
◎顺风耳
《随园诗话》谓于提督杨恺壁上见挂一器,形如喇叭,长二丈许,糊以墨纱,乃军中所用顺风耳也,将军与军中密谋则用之,相离甚远,其语只二人闻,他人不能闻也。按:杭州旧有卖捣鬼筒者,玩具也,以高寸圆径二寸余之竹管二,每管之一端糊以纸,以线穿两筒之纸心,长二三尺,每人持一筒,一人以筒贴耳,一人以口就筒语,语小,旁人亦不能闻也,而彼人得闻之。此是声学关系,不知自谁发明,顺风耳之原理,亦同于此。顺风耳之式甚似今之电话机上之听筒,中国人何讵无发明,特无科学环境,乃仅上于斯耳。
◎马先生汤
《随园诗话》言:“蒋戟门观察招饮,珍羞罗列,忽问余:‘曾吃我手制豆腐乎?’曰:‘未也。’公即著犊鼻裤亲赴厨下,良久擎出,果一切盘餐皆废。因求公赐烹饪法,公命向上三揖,如其言,始口授方。”按:蒋法如何,未知随园食谱中亦著录否。据言则蒋亲下盐豉矣。余亦喜制馔品,余皆授归云以方,使如法治之,如蒸草鱼、蒸白菜之类,余唯试味而已,独三白汤必余手调,即诸选材,亦必与目。三白者菜、笋、豆腐也,然此汤在杭州治最便,因四时有笋也。豆腐则杭州之天竺豆腐,上海之无锡豆腐,皆中材,若北平豆腐,虽选其隽,亦不佳也。此汤制汁之物无虑二十,且可因时物增减,惟雪里蕻为要品,若在北平,非向西单市场求上海来品不可也。然制成后,一切物味皆不可得,如太羹玄酒,故非诚知味者不知佳处,曾以汁贻陈君朴,君朴煮白菜豆腐食之,谓味极佳,而其家人不赏也,如就一二品增其浓味,便对一般人胃口,称道不置,然非吾汤矣。往在北平,日歇中央公园之长美轩,以无美汤,试开若干材物,姑令如常烹调,而肆中竞号为马先生汤,十客九饮,其实绝非余手制之味也。
◎传代归阁
《芥隐笔记》、《辍耕录》俱言今新妇至门,则传席以入,弗令履地,唐人已然,白乐天《春深取妇》诗:“青衣捧毡褥,锦绣一条斜。”按:此二书,余三十年前即寓目,然竟不记有此语,今复读之于《随园诗话》。此俗余见之北平及杭州,杭州新婚仪节,新妇至婿家,彩轿直登礼堂,出舆即立红毡褥上,候婿共礼神,及交拜礼毕,赞者唱“传代归阁”,则有应承者以贮米麻袋,从新妇足前铺起,新妇履之以行。候新妇行过,则揭后者复铺于前,递番以至洞房而止。据故老言,所由不使新妇履地者,妇家不愿以母家之土带至夫家也。若然,则仍是掠夺婚姻之遗习,盖示掠夺其子女而不得其土地之意。
◎途中人语一
赴霞飞路有事,途中闻两人相语,其一曰:“愿意死老婆,不可死大人,大人养我大来什么用?”大人谓其母也。顾其人乃商贾之流,其言当使为子女者尽闻之。《传》曰:“人尽夫也,父一而已。”余亦曰,人尽妻也,父母一而已。
◎途中人语二
门外有卖菜者相语,以捐税之重,又加苛勒,甲曰:“此种人将来不得好死。”乙曰:“正是。”噫,舆人之诵也。昔孟子云:“关市讥而不征。”未若《庄子》云:“散群坏植也。”虽然,私有制度不废,则无以语此。
◎王郎中
李孟符《春冰室野乘》有“记王焕”一则。按:焕字辅丞,吾浙绍兴府山阴县人,其季弟会沣清德宗光绪十四年浙江乡试第一名,实余之启蒙师也,余于建国前十六年,以吊丈之太夫人丧,谒丈于其山阴斗门私第,丈及师皆以丁忧南归也。时丈家食桌皆覆以白布,盖已仿远西之俗矣。丈与大刀王五善,此余后闻之建新师者。
◎赵子昂书
赵子昂书学陆柬之,昔人谓其有得于陆也。然柬之书于唐初,实远在欧阳、虞、褚之下,略与薛稷为伍,但王家骨血犹存。子昂书无一笔柬之玲珑之气,乃俗眼中好书,王家骨血洗伐殆尽,至董香光遂为场屋祖师矣。而近世犹盛称赵、董,盖九方相马,必辨其骨,今之相人者方面大耳,必是台阁之容,世之品书者,亦犹今之相人耳。盖点画具而略有姿态,便是今之好书,固无怪非巨眼不能识于牝牡骊黄之外也。欧阳、虞、褚面目各异,然确是王家骨血,智永亦然,若能透数家,便能寻着正脉,然书岂限于王家门槛中,不过以之见高曾规矩耳。
◎汤定之节概
智影来,以师丈嘱示七绝三章相付,调汤定之丈续弦作也。词云:
△其一
喜星偏照茗闲堂,遮却双于似玉郎。
绕膝儿孙齐拍手,争看彩牒署鸳鸯。
△其二
画梅楼易画眉楼,时样偷从眼底收。
益信老夫真善相,女师好处是温柔。
△其三
明年报长紫兰芽,哺乳宵深错认郎。
稍碍衾衾甜入梦,晓妆催起弄咿哑。
茗闲堂、画梅楼皆定丈自署居室之名,双于道人则丈自号,丈多须也。丈善姑布子卿之术,自谓平生所长,相法第一,隶书次之,画又次之,此则怀才挟艺之士,每每不肯自以其所长为长,如章太炎自谓其医学乃第一也。丈尝自谓相当饥而不死,往年,居窘,汤尔和任伪职,数以书招,促其北上,终谢不应,几濒于饥死。盖丈自南来,仍以卖画为生,而此间习尚,画喜吴待秋,或抚吴仓硕、王一亭,如丈之宗其先德者,格不能行,故月入不足赡养,然近年生涯讠皮展,竟应其术。盖丈近画多属松梅蔬果,世稍易知,至其山水不先作轮廓,信笔而成,转得黄山、雁宕天胜之境,世不易知也,然则果有相耶?师丈严正,素不为绮语,此乃写尽温柔,道人得之,当有定情诗相赌耶。
◎寿亲不在文字
陈孚尹来,以许叔玑夫人今年整七十,其子心余欲余文为寿,托孚尹言之。余至不喜为寿文,然以叔玑、心余之交,勉诺为之,不过致励心余昆季而已。夫人子欲慰其亲,至于文字,无非为文字之寿可千百年耳。故余母五十岁时,余亦乞江宁邓熙之先生嘉缉为文,先生筠总督之孙,诗文皆有法度,品节甚著,故欲藉先生以传余母。乃先生适病,其后先生拟就,无从致之余,托之吴北楼,而北楼与余不识,且亦不知余踪迹,稽留将二十年,而先生早归道山矣。及余佐教部在南京,北楼始以寄余,适余母整七十,乃装潢先生手稿为一册,颇珍视之,惜先生文集已先行世,未及登木,而顷遭兵乱,册子寄存戚家,闻筐箧已发,物当不存,徒成怅恨,然余母六十、七十时,转不求人为文以寿余母者,非无名公胜流之相识也,以余已谢不为人作寿序,亦不欲以此求人也。又以余母能自寿,若余复能寿余母,何须求人寿余母于区区文字间耶。况余幸能文,亦何必烦人耶。今余有《先妣事略》,苟得采入方志,余母便足千古,不然,亦与他人文集同供他年覆瓿,正不必也。
◎盘瓠氏之图腾
《后汉书·南蛮传》曰:
高辛氏有犬戎之寇,帝患其侵暴,而征伐不克,乃访募天下,有能得犬戎之将吴将军头者,购黄金千镒,邑万户,又妻以少女。时帝有畜狗,其毛五采,名曰盘瓠,下令之后,盘瓠便衔人头造阙下,群臣怪而验之,乃吴将军首也。帝大喜,而计盘瓠不可妻之女,又无封爵之道,议欲有报,而未知所疑。女闻之,以为帝王下令,不可违信,因请行。帝不得已,乃以女配盘瓠。盘瓠得女,负而走入南山,止石室中,所处险绝,人迹不至,于是女解去衣裳,为仆竖之结,著独力之衣。帝悲思之,遣使寻之,遇风雨震晦,使者不得进,经三年,生子一十二人,六男六女。盘瓠死,因自相夫妻,织绩木皮,染以草实,好五色衣服,制裁皆有尾形,今长沙武陵蛮是也。
余谓所谓犬者,非走兽之犬,盖以犬为其图腾者也,为高辛之奴隶,故有尾,唯奴也故不可配以女,封以爵,后世相传乃以为犬者。古代记事之词质,故钟ね之饰若鸟兽跄跄,则曰“百兽率舞”;使以诸兽为图腾之族作战,则曰“教熊罴貔貅ァ虎以与炎帝战于阪尔之野”;舜明于事,则曰“重瞳子”;文王有德于人,则曰“四乳”。然则以犬为图腾者不具其姓名,即以犬名之,后人不知其故,遂以为真是走兽之犬矣。
◎彭李出家因缘
夏丐尊出示弘一法师十六年与蔡孑民丈及余及朱少卿、宣中华书,以闻孑丈在青年会演说,斥僧侣故,弘一谓僧有四类:一利他者,一自度者,一治经忏者,一无所为者,不可一概斥也。若须淘汰,当有所采择,宜设一委员会主之;因举僧侣二人同董其事,二人者曰某某、曰太虚也。此书及余者,以余时亦备位浙江省政府也,然余时实未见此书,不知何故。丐尊又示余吾宗一浮《与彭逊之书》,为逊之著《周易明义》成而无力刊行,一浮愿为印布也。书长千余言,词旨斐然,一浮善于书札,有六朝人气息,而其书法效“褚圣教”,故有兼美也。盖逊之既披剃,故余物遂为丐尊所收,丐尊因为言逊之所以出家之故,且谓弘一之出家,实由感于逊之也。余甚异之,遂质其详。丐尊谓逊之既居窘,一浮为言之浙江水利局局长林同庄,用为职员,而无所使之,资其食宿而已。一日,同庄莅局,而天寒甚,逊之袍单体颤,同庄言,当为制一裘服,然亦遂忘之矣,天寒未杀。一日,日高矣,而逊之犹拥被不起,闻茶役相谓曰:“那里去揩油,弄一件皮袍子穿穿。”揩油者,俗讥不出钱而得者也。逊之以为同庄既不赠裘,复令人相调,遽起,奔钱塘江自投。被救,问知姓名,复询有何亲友于此,则曰:“我在杭州只有一友马一浮耳。”警察官吏有知马一浮者,遂召一浮往,一浮则为易服而邀之还局,不可;赴己寓,又不可。会弘一因爱大慈山定慧寺之胜寓寺中,乃偕赴定慧寺假房,而逊之遂归依慈氏焉。弘一既观孙之披剃,大有感动,亦遂为僧,余闻而亦有感焉。一浮之识逊之由余,而逊之之为僧由一浮,叔同之出家又由逊之,世间因缘复杂变换如此,社会情状之所以繁也。
◎避煞
旧俗,人死,须延阴阳推定凶煞,殓时豫戒生人趋避,然仅属戚友耳,亲丁不避也,则其理已不可通。自海通以来,归依天主基督者众,固不信此。如信阴阳,不知有几许避煞而亦死者矣,固不然也。是知此乃一方之俗,术士之所为。余母大行,一切涉于迷信者,概付阙如,余妇虽甚迷信,亦莫如何也,然其于阴阳推煞,则坚持不能不用,意在为儿女也,余终如其意,然余意不为儿女也,余以俗尚未改,戚友多信此者。余母辈分既长,戚友卑小,依俗以送殓为敬死安生,若不示以所避,使人旁皇也。然避者甚少,盖余友好及弟子辈固不信此者多也。往年,谭仲逵之母丧于上海,余赴视殓,余即当避,然不避也。汪叔明师之丧,戚友视殓者不及十人,乃当避者居其八九,余亦与焉,于是最后之别,独余及某君而已。余谓视殓实为与死者作最后之别,往者不当避,此亦厚俗之道也。余既重犯凶煞,然亦无恙,亦可知其不足信矣。